三人盯着林四郎手中那白色的小瓶子看了看,就见其上写着“宝生露”三字,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林四郎老道,连忙拧开瓶盖,递到三人跟前:“你们闻闻。”
果然一阵幽香飘来,闻之让人心怡。
曲桃吸了吸鼻子,觉得这个香味有点熟悉。
“这个宝生露,也可以说是万用露!跌打损伤可用,蚊虫叮咬可用,面部生疮可用。”林四郎忽然放低了声音,捂住嘴说,“那里,也可用……”他用“你们懂的”眼神看过来时,三人只能尴尬地陪着笑了笑。
“总之,除了不能吃,这个宝生露是哪里都能抹的,就连陈年的伤疤,都能消掉!”林四郎激昂地做着总结,拍胸脯保证功效。
于是三人一人拎着一袋子,每袋子十瓶宝生露走出了宝生药坊。林四郎热情地在门口欢送:“欢迎下次再来!”
萧明远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宝生露,想了想道:“我看我们现在分头行事,各自去打听一下,看能否找到一些别的线索。闭市后,在北市门口汇合。”
曲桃曲离并无异议,三人便分开行事。
临走前,曲桃担心曲离,想要与他一起,在曲离的再三保证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情况下,只能放他自己去了。
曲桃牵着马围着宝生药坊转了一圈,发现一家做大,便连带着周边的商人都成为了依附宝生药坊为生的存在。
不知不觉,曲桃走进了宝生药坊后一条偏僻的小巷中。这里一人也没有,曲桃打算回头去人多的地方问问,忽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响动。
曲桃止住脚步,静下来仔细分辨了一下那些声音,有拳脚声,有咒骂声……
“还敢瞪我!你这没有阿耶的野孩子!看我不把你眼睛打出来!”
曲桃眉头一皱,径直循着声音快步走去。拐了两个墙角,便见几个市井少年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口里骂着难听的话,不知与那被打的人有什么仇怨。
“你们在干什么?”曲桃厉声喝问。
那几个市井少年被吓了一跳,纷纷抬头看向来人,见是个瘦高瘦高的人,顿时松了口气,可也没有了再打的兴致。只见那为首的少年朝地上啐了一口:“少多管闲事!”又对抱头倒在地上人狠声道,“以后见了我最好绕路,别再让我见到你,看到你就来气!”说完带着其余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飞给曲桃一溜儿白眼。
曲桃走过去蹲在倒地那人身边,轻声问道:“要紧吗?”
那人摇了摇头,自己撑着地慢慢爬了起来。
曲桃见到他刘海下挂着血珠子,心想他八成被头被打破了:“你流血了。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不,还是要先去看大夫才行。”
那人继续摇头,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蹭得袖子上一道血色,看得曲桃都替他觉得疼。那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看了眼自己脏污衣袖上的血迹,又抬起胳膊去擦。
曲桃忙握住他的手臂,只觉那人胳膊分外瘦弱,他不忍道:“别再擦了,若是伤口感染,便更糟糕了,随我来。”说完起身,也带着那人站了起来——是个才到他胸口的瘦弱少年。
“我带你先去找大夫。”曲桃掏出随身带的干净布帕,让少年用其捂住额头止血,转身便准备牵着少年往巷子外走去,怎知少年跟着他走了两步,便跌倒在地。曲桃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少年只穿了一只鞋,另一脚的脚板也破了皮,流着血。
曲桃叹了声,蹲下去,准备抱起少年,怎知少年往后躲了一下,小声道:“不用管我。”声音犹带着几分稚气,还未变声。
曲桃心中又是一叹,也不管少年愿不愿意,一把抱起少年,将他放到自己的马背上。少年一下没坐稳,下意识伸手去抓曲桃的肩膀,见将曲桃肩上抓出一个黑红黑红的印子,跟被烫了一样,赶忙松手。
曲桃一笑:“没事,洗洗就掉了。坐稳了。”说完牵着马往巷子外走去。
少年坐在马背上一声不吭,曲桃回头看了少年几眼,就见少年始终低着头,刘海湿漉漉纠结成缕挡在他的眼前,让人看不清脸。
曲桃转过头来不再看那少年,循着来时的记忆,往医馆走去。他记得在来北市的路上,有见到医馆。很快,他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医馆了招牌。
曲桃牵着马走过去,将少年从马上抱了下来,少年这次很小心,两手手指都翘了起来,小心尽量不要触碰到曲桃。
曲桃无奈,还是横抱着少年走入了医馆,一进医馆,便听人惊呼一声:“月郎,你怎么又搞成这样了!”
少年头更低,仿佛要在曲桃怀中躲起来。
“这才几天没见,你又同人打架了?”来人是个中年大夫,一脸关心,“快快,快放到这来。”说着引曲桃往内室走去。
“放这儿吧。”中年大夫指着室内一张长榻说道。曲桃依言将少年放了下来。大夫又走到门口,掀开门帘喊道:“大娘,快打盆干净水来,月郎又伤着了!”外面很快有人应了声。
曲桃见这家医馆大夫与这少年如此相熟,也放了心,他还要去找曲容,实在不方便久待,便道:“看来大夫与这位小郎君熟识,曲某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诶,等下。”中年大夫手上准备着药箱中的用具,一边回头说道,“他脚伤成这样走不了,方便的话,不如等一等,送他回去吧。”
“不用他送!”少年忽然道。
“诶呦月郎,你又不想回去是吧,你又准备窝在哪去?”
少年不吭声。
“再不想回去,那也是你舅舅。”
曲桃见情况不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大夫见道曲桃神色,解释道:“他爹是胡人,吐火罗商人,和她娘好上了。十年前说是去西域跑商,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娘带着他苦,只能寄居在他舅舅家,几年前,他娘也过世了,他便这样成天往外跑。”
大夫说着,又回头对少年说道:“你这次又是偷跑出来的吧,小心回去你舅舅又要教训你,哎……”
这时一个中年女子端了一大盆水进来,放在了桌上。大夫顺手就将干净的帕子投入水中浸湿,转身扶起少年的脸,开始娴熟地为他清理伤口,嘴上却没停:“好了,这次伤成这样,你舅总不该再打你了。早就和说你忍一忍,你怎么就忍不了呢?”许是手上用了劲儿,少年龇牙发出了疼痛的嘶嘶声。
那女子站在一旁看着,偶尔帮把手递个东西,见差不多了,又出去换了盆水。走时,曲桃听那女子叹了声:“真可怜。”
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确实身世多舛。但是……
“不知大夫如何称呼?”曲桃问道。
“某姓方。”大夫道。
“方大夫,曲某舍妹走失了,曲某正在北市寻她。”
方大夫这才回过头来,他惊道:“何时不见的?”
“快两日了……”曲桃长叹一声。
“那你快去快去,谢谢你救了月郎,这里交给我们吧!”方大夫此时也不敢再占曲桃便宜,不再留他。
曲桃点点头,又对少年道:“还是要听方大夫的话。”说完转身离去。
少年伸直了脖子循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阵,才蔫蔫地坐了回来。
“舍不得?刚刚怎么又口是心非,让人家走的。”方大夫调侃。
少年低下头,装个闷葫芦。
曲桃离开医馆,他将方才少年的事先在心中放下,然后静下来,细细思考自己该如何打听曲容的下落。
按照萧明远与刀氏人所言,曲容应是被两个可能与宝生药坊有关的人带走了。曲桃远远看向宝生药坊——门前那两马车仍然停在那里,方材卸货的两个汉子可能搬运货物去了,只有一个车夫坐在车前。曲桃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
马车夫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另外两人送了货出来,忍不住抱怨:“你们该不会跑到别处去溜了一圈儿吧,怎么这么久!”
那两个汉子啐了一声。其中一人往马车上一跳,骂骂咧咧道:“那林四郎点来点去,硬说少了一袋,这不就耽搁了时间!”
车夫惊讶:“可不是真少了吧!”
另一个道:“怎么会少,这袋子未必还能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可不是,就是那林四郎故意刁难咱们,说咱们肯定漏了一袋在货仓,让咱们赶紧回去把那袋也运来!”
马车夫扬鞭催马前行,嘟囔道:“可真够折腾的,下次不行吗?”
“林总管说,不行。哼,看他能得意多久,走吧!”
几人又在车上把林四郎编排了遍,马车在北市七拐八绕,渐渐远离了宝生药坊。
曲桃紧紧扒在车下,随着马车一起来到了一处偏僻地方。
几人停稳马车,又骂骂咧咧地往货仓去寻那遗失的一袋药材。曲桃偷偷松手从马上下来,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比较空旷,并排修着几栋大房子,房间翻起泥土种了一些药草。看起来果真是宝生药坊的药田与仓库。
没过多久,又传来人声,曲桃忙寻了一处隐蔽地方躲藏好,就见那几人拎着一大袋药材走了出来。
“没想到真落了一袋在这,这回要被那林四郎奚落死。”一人埋怨。
“上次临时拿了袋子去做事,没来得及拿回来,这会儿只能用别的袋子替代,没想到今日运货的时候,居然就落下了,真是倒霉!”另一人道。
“天色都晚了,快些送回去吧!”车夫催促,几人这才加快步子将那袋药材往马车上一扔,催动马车,向宝生药坊匆匆赶去。
曲桃见人走后,又贴着墙根四处看了看,就见这处仓库中都坐着人看守。他挨个仓库看去,发现皆是如此。此处虽然外面看起来无人看管,但是每个仓库中都坐在几个壮实的男子,或围着一桌饭菜,或聚在一起饮酒,也有赌博的。
最后一栋仓库紧紧贴着山壁,再无去路。眼见天色渐晚,曲桃决定还是先离开,回去告诉曲离与萧明远,再做打算。
回去的路上,曲桃不禁想:那几人说的拿去做事的袋子,不知是否就是劫走曲容的那一个……
回到北市,曲桃先往那医馆取自己的马。他心血来潮想要跟着宝生药坊的马车走时,便将马拴在了医馆门前。
也不知会不会被人牵走,到时候他只能向云心法师赔罪,加上自降工钱赔偿了。若是没有,也要好好谢谢医馆的方大夫,或许可以给些钱感谢一下。
不想等曲桃走至医馆前,便见夕阳暮色下,一个少年坐在医馆门口,一手牢牢握住马的缰绳。而医馆早已关门了。
曲桃慢慢走上前去,少年似乎发现他来了,扭过头看向曲桃。
梳洗干净,包扎好伤口的少年白净俊俏,额上缠着白色的绷带,显出几分可怜。
但最让曲桃惊讶的,是少年看过来的那双眸子,是十分淡的颜色,看起来目光冰冷,加上少年那微垂的眼角,显得极为冷淡。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曲桃上前问道,低头看向坐在那的少年。
少年抬头看他:“要报恩。”
近看曲桃才发现,少年的眸色是浅蓝色,就像此时未染霞彩的云边天空,蓝的极淡。
“你叫什么名字?”曲桃问,
少年没有马上回答,片刻后,他才慢慢道:“白月。”马上,他又继续开口,“今日你为何要帮我?”
曲桃看了看少年不苟言笑的稚嫩面庞,这才明白他为何白日将刘海盖住眼睛,原来他的眼睛如此与众不同,想必遗传自他那位来自吐火罗的父亲。也许便是因为他的不同,才引来那些少年的欺凌与殴打。
曲桃笑了笑:“因为我也没有阿耶。”
少年眸子瞬时睁大了许多,他想也许这个男人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
曲桃又道:“我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去世了。”他说完,在少年身旁坐下。
少年冷淡面容终于有所动容,他赧然道:“对,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和你又没有关系。”曲桃道,“谢谢你替我看着马,要我送你回去吗?”
少年摇了摇头,他定定看着曲桃,似乎挣扎纠结些什么……
曲桃也不再等,他要赶紧去和萧明远与曲离碰头,北市闭市的鼓声已经响起,他必须要离开了。
见到曲桃起身,松了栓马的绳子,准备离开,少年忽然喊住了他:“等等!”
曲桃回头看来,面露不解。
少年咬了咬牙关,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他道:“我想……我可能知道你阿妹的事。”
曲桃不由得转身看向少年,少年迎着他的目光直视回去——冰蓝的眸子中,满是笃定。
他没有撒谎。
曲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