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望余雪 > 第九十三章 身死
    冬日懒倦,雾蒙蒙地照在崔锦之的身上,肤色更显病态的白皙。

    “京城难得有这么好的日光...”她莞尔一笑,浓密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将指尖伸出窗外,享受着久违的日光,“可惜...”

    可惜不能和他一起,再看一场初雪了。

    祁宥心口剧痛,甚至快不能呼吸,他缓慢地半跪下来,依偎在她的身前,握着她冰凉的手。

    少年抬起头,压下心头的酸涩难耐,声音近乎破碎着哀求:“老师...你别离开我...”

    崔锦之的眸光一下子就变得哀伤起来。

    她轻柔地抚上少年的脸庞,用和往日并无不同的温和开口,“殿下做的很好...”

    “入务利民,怀生安居,知礼荣辱...大燕积弊已深,需要新鲜的力量。但扶持寒门,削弱世族,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徐徐图之...”

    “...将元思调令到户部,天下初定,他会是殿下一大助力...还有...”

    她微微喘了口气,事无巨细地交待着。

    说到最后,像想起什么,清冷的眼眸中跳动粼粼的波光,为苍白的脸庞平添几分暖意,“殿下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仿佛突然被人用刀尖狠狠地抵进心脏,祁宥痛得难以呼吸,想问她——

    那他呢?

    他该怎么办?

    祁宥用力地攥着她冰寒的手,他竭力控制住下颚的酸胀,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我骗了你。”

    “我根本不是什么明君圣主...前世我才是最后夺得帝位的人...上位后不知道诛杀了多少无辜百姓!我还暴虐恣意,荒废朝政,致使生灵涂炭...”

    他死死压着牙关,忍着胸膛内的绞痛,恨声着威胁她:“你要是死了...我、我就杀了他们...让天下大乱...”

    崔锦之觉得身子疲怠极了,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却还是冷的透骨。她气息孱弱,目光却依旧澄澈温柔,微微笑着开口:“...我知道。”

    在最后一刻,什么都猜到了。

    她努力伸出指尖,一寸寸抚摸过少年的轮廓,眯了眯眼。

    眼前泛着模糊的光晕,已然有些看不清楚了。

    “南诏...是行走的野兽...而非家犬。”手无力地向下滑了几寸,被祁宥慌乱地握进掌心,她虚弱地开口:“你借神女之子的身份取得他们的力量...也要付出相应的东西...可是大燕现在...还给不起...”

    崔锦之的呼吸微微急促:“...扶持其他部族,让他们...内斗...”

    “够了!”祁宥红着眼眶打断她,几乎要落下泪来,“你什么都安排的这样妥帖,那我呢...老师...我该怎么办...”

    “你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丢下我!”少年的眼尾都泛起薄红,心脏仿佛被匕首狠狠剜出,再毫不留情地碎裂成千万块。

    她疲惫到了极点,连坐直的动作几乎都要撑不住,轻声道:“...来。”

    方才还恨不得咬上崔锦之一口的少年立刻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将纤瘦孱弱的丞相搂进怀里。

    崔锦之冷的厉害,感受着少年滚烫炙热的体温,努力抬起沉重的眼帘,“头发散了...殿下,为臣挽发吧...”

    祁宥颤抖着指尖,用一根玉簪轻柔地挽起她乌黑的长发,生怕用了力,她就会顷刻消失在怀中一般。

    “...好不好看?”他听见老师问。

    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想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看着她气息荏弱的模样,拼命挤出一个笑来:“...好看。老师什么时候,都很好看。”

    她像是满意地笑了笑,目光变得涣散起来,“前世臣披头散发地病死在牢狱中...这一世,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臣死后...还请殿下秘不发丧...”

    丞相骤然离世,又是在新帝登基这样的要紧关头,必然让有心人借此攻讦朝政。

    少年将崔锦之整个人都圈进了怀中,看着她温顺地靠在自己身上时,悲戚地说不出话来。

    丞相永远都是不疾不徐的模样,衣袍都整洁到了一丝不苟。仿佛从她的身上,难以窥探到半点欲望和情绪来。

    永远挂着温润却疏离的笑容,却带着最通透沉静的双眼望着他人。

    这是她第一次愿意抛弃所谓世俗礼节,亲昵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可也是最后一次了。

    “答应和殿下...共赏雪景,臣做不到了...”崔锦之骨头都泛着无力,却还是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问他,“殿下的字...就叫‘不恕’...好不好?”

    “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忠恕之道,在于宽饶他人,更原宥自己...”

    “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指尖颤颤巍巍地触摸在少年的眼角,崔锦之一阵阵地耳鸣着,恍惚之中,总觉得他在呜咽。

    她沉重地阖上眼睛,气息越来越微弱,“愿我的殿下...此后顺遂一生...”

    像无数次对他说过的那样,祁宥听见她轻轻地开口——

    “别怕。”

    祁宥下意识顿住呼吸,身体仿佛骤然凝冻,他呆愣愣地望着窗外,不敢低下头看她此刻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少年拼命睁大眼睛,无声地痛哭着。

    怀中的人冷得透骨,没有半点生气。

    冷冽的寒风砰地吹开木门,将祁宥的寸寸肌肤刮得生疼,可比这还要冰凉的,是少年宛若死水的胸膛。

    他泣不成声地将她拥的更紧,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重新暖和起来。

    为什么没有半点温度?少年茫然地想着,他明明将她搂的这样紧,几乎要生生地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可是为什么...还是触碰不到她呢?

    他们维持着这样交颈缱绻的姿势,一动不动,少年呆愣愣地贴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觉得时光变得漫长,如水般从周身流淌过去。

    祁宥微微侧首,珍重而轻柔地在她的头顶印下一个吻,将崔锦之放回床榻上,为她更衣入殓。

    并非寻常的敛服,而是一品大官的绛紫色仙鹤官服。

    她衣冠整洁,双手交叠着平躺在床上,眉目疏淡,面容清雅,除去脸色苍白着,仿佛还是那个矜贵高华的大燕丞相。

    祁宥凝视着她,久久没有动弹,直到身后有人轻声唤他,年轻帝王才似大梦初醒,转过身来。

    陈元思等人立于门外,眼眶都微红着望向祁宥。

    “去看看她吧...”他低声道,“老师有令,要将她离世的消息满下来,待到大局平稳,再昭告天下。”

    也不知道他们听没听进去,众人只是猛地涌入房内,趴在崔锦之的身边痛哭起来。

    祁宥摇晃了一下身子,没再听身后的悲泣之声,踉跄着往外走去。

    他独自一人走在漫长无际的宫道上,盼了一整年的初雪终于在此刻纷然洒落,如碎玉星河般漫天飞舞着,不知不觉中已落满了少年帝王的肩头。

    流淌的雪色簌簌融融,恰如与她初见的那日。

    他透过斑驳泥泞的雪水望向她,穿过沉重的长夜握紧她。他们一起熬过槐安梦发作的最厉害的时刻,见过人心鬼蜮,携手对抗过世间的黑暗——

    无数个日夜,都是他和她的点点滴滴。

    千片晶莹翩然落在祁宥的眉眼上,雪水微微化开,顺着他的眉睫流淌下来。

    可他没有哭。

    他只是踉跄着脚步,重重地摔了下去。

    昏过去的最后一刻,他迷茫地望着纷然交错的天空,后知后觉地想到——

    雪落了。

    -

    陈元思以为祁宥会崩溃。

    他忍住心中的悲恸,牢牢记住了崔锦之曾经交代过他的话,始终注视着祁宥的一举一动。

    ——可祁宥并没有。

    这位刚刚上任的少年帝王比所有人想象中的还要冷静沉稳。

    他不动声色地将有关丞相的消息牢牢地瞒了下来,再正常不过的上朝,处理政务,和文武百官商谈国事。

    新帝手腕刚强,目光敏锐卓绝,分明是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君主,却用贤纳谏,以仁治国,节俭立国。

    同时厉行法治,如风卷残云般地革除积弊,从容冷静地扶持起西南各部族,为大燕休养生息争取了时间。

    恩泽八方,威加四海,是这段时日里天下百姓对新帝的赞扬之词。

    恰逢年关,京城街头花光满路,灯宵璀璨,新声巧笑不绝于耳。

    进京述职的顾云嵩从刚刚结束的宫宴上离去,同陈元思一道走在宫中的小路上,低声地交谈着。

    不知元思说了句什么,只见定远将军笑了笑,“她呀...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自己没几日可活...”

    他声音低沉,仿佛被风一吹便消失不见,“...我早就准备好了。”

    “倒是陛下...我竟没有想到他......”

    陈元思也微微一顿,开口道:“崔相之愿,便是能够平定天下,百姓安乐。陛下...会做的很好的。”

    二人沉默地在萧索的宫道上走着,想起了那个冠绝天下,国士无双的身影,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顾将军!”

    身后有人高喝着,二人闻声回头。

    只见清蕴急匆匆地跑来,见他们停下,眼眶骤然一红,直直地跪了下来,哽咽道:“顾将军,陈大人...你们救救陛下吧!”

    “他如今这副模样,公子若知道了,必然不得安宁!”

    顾云嵩肃了脸色,同陈元思对视一眼,便抬脚往宫中奔去。

    -

    陈元思和顾云嵩匆匆赶去东暖阁时,殿内还点着好几盏灯。

    ——新帝勤于政事,总是留在东暖阁通宵达旦地批改着奏折,偶尔处理到了深夜,便直接在暖阁中睡下。

    他们推门进去时,透过屏风一侧看见祁宥正坐在床榻前,低声同榻上之人交谈着什么。

    顾云嵩下意识皱了皱眉。

    新帝没有后妃,宠幸女子也是常事,可丞相刚刚离世,他就这般迫不及待地...

    祁宥听见了动静,瞥了一眼他们,神色如常地为床榻上的人盖好被子,举止温柔到了极点。他站起身,绕过屏风,冲着二人走来。

    顾将军因为角度的关系什么也没看清,刚想开口质问祁宥,却见新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少年眉眼中皆是一片缱绻的神情,在橙黄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温柔。

    他一动,就露出了身后的景象,陈元思如遭雷击,呆愣愣地看着床榻之上,无声地张了张唇。

    只听祁宥刻意压低声音,嗓音轻缓:“小声一些——”

    “近日天寒,老师总是睡得不好,今日才用了安神汤,好不容易睡下了,你们别吵醒了她。”

    可那被祁宥仔细掖好被角的床榻上——

    分明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