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多年前开始,傅司衍的睡眠就变得很浅,有段时间,他甚至一度不敢睡觉,只因为母亲尖叫无助的脸,化成梦靥,让他在每个夜里都不得安宁。
后来,借助药物,他慢慢能够享有几个小时的睡眠……再之后,他睡觉的时间变得比别人要短,再也没有做过梦。
这一次,他却陷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境里。
他孤身辗转在无边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黑暗深处,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声音,在一声声地唤他。
‘司衍…’
‘司衍…’
‘……’
那么温柔的声音,像流水一般,顺从而温和地,毫无棱角。
他不由自主地朝声音来的方向走过去。
前方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走进去,几米开外站在一个女人,背对着他,身形瘦削,而她身前,就是万丈悬崖。
那个女人的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坠下。
傅司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她。
‘你是谁?’
那个女人,缓慢地抓过身,那是一张很美的脸,苍白而柔弱,看着他,眉目温和,仿佛带了隐隐笑意。
他听见她开口。
她叫他:‘司衍…’
心脏…在瞬间抽痛起来,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单手按在胸口,有些艰难地,抬眼望着面前的女人。
而那个女人,眼里渐渐蓄起泪水,她忽然闭目,往后倒去…
‘不要!’
他喊了出来,扑上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不停地跌落、跌落……
那声音,还在耳边,轻轻地说话。
它说。
‘傅司衍,放我走吧…’
‘阿南…’他终于念出这个名字。
两眼泪水。
……
梦尽荒凉。
傅司衍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沉寂太久,眼前的灯光让他微微凝眉,过了几秒才适应过来,只觉得眼眶干涩。
空气里弥漫着的消毒水气味,提醒他,现在身处何地。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莫廷均的脸出现在上方。
“傅少!”
阿林跟龙安也欣喜地凑上来。
傅司衍的目光却在房间里辗转了一圈,寻找着什么……无果。
“苏南呢?”
他看着阿林。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没有敢开口。
眼前这个傅司衍,他们谁都没办法应对。
阿林重重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不敢看他。
“对不起傅少,没有找到少夫人…”
“……”
病床上的男人,神情陷入停滞。
巨大的沉默,让整间病房的气压更加低沉。
许久,他们听见傅司衍开口,是平静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召集所有人手,跟我去找。”
“傅少,下面水流很急…少夫人她不会游泳…很可能,很可能……”阿林说不下去了。
那只手…仍在输液,上面青筋已然暴起,暴戾之气,仿佛冲破皮肉,那么虚弱的身体,刚刚恢复意识,动作却快得惊人。
拔掉针头,下床,无视了众人,往外走,血液…从被强行拔出的针孔内渗出凝成殷红的血珠。
“司衍!”
只有莫廷均敢上前去拦他。
莫廷均堵在门口:“你现在这个样子,连医院大门都走不出去!”
“滚开!”他第一次,对着他握了拳。
好像下一秒就会动手。
‘砰——’
莫廷均一甩手,将身后病房门关了个严实。
阿林跟龙安都吃了一惊,心提到了嗓子眼。
莫医生这是…要跟傅少硬碰硬?!
“傅司衍,你冷静一点!”莫廷均看着他,没有半分退让,“我是医生,我需要对你的身体负责……”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眼前拳风扫过,没等他看清楚,自己已经被打翻在地。
傅司衍这一下,用了力气,莫廷均觉得脸上颧骨都痛得僵硬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吐出嘴里的血。
那个男人,还穿着一身病服,拉开门,往外走。
失了那么多血,昏迷了三天,连站稳都已经算奇迹了,他究竟打算逼迫自己的身体承受到哪一步?
莫廷均朝阿林跟龙安吼。
“你们两个死人啊?!还不把他拉回来!”
阿林跟龙安对视一眼,都面露迟疑难色,迈步上前胆战心惊地跟在傅司衍身后,却不敢靠近。
他们跟莫廷均不同,在莫廷均心里,傅司衍至少是朋友,但在他们眼里,傅少是信仰,不可撼动……他们根本没胆子上前去拦。
傅司衍几乎是拖着身体走向电梯口。
他肩上的伤口因为刚才那剧烈的动作,撕裂开来,大股血液渗出来,染红了病服,刺目的,绝望的红色……
‘司衍…’
梦里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那么温柔地在唤他。
眼前真实的世界摇晃着…模糊成一片。
朦胧中,他看见谁的身影,清瘦薄削,缓缓地,朝他伸出手……
‘司衍…’
傅司衍停下来,看着前方的幻影,微笑,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触摸到的…是更凉的空气,他的目光涣散在前方虚无的空气里。
眼前渐渐浮现了很多画面…都是跟那人有关的,温暖的、苦涩的……都是她带给他的记忆。
‘…你陪我跳舞好不好?’
她说:‘…以后你得找个很会做菜的太太。’
‘……’
她是真的离开了他。
宁愿死…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绝望的感觉,好像比死,更难受。
‘砰——’
摇摇欲坠地身体,终于倒塌。
“傅少!”
……
B市
一座私人医院地下一层的单间套房内。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安静沉睡着,病态苍白的面容,沉寂了,悄无声息。
旁边的心电图显示她此刻生命状态稳定。
阮言勋凝眉看着她,沉沉开嗓。
“她什么时候能醒?”
医生抹了把汗,看一眼守在病房门口两名配枪的保镖,吞着口水回答:“这个…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应该就这两天会醒过来,只是,可能会出现创伤后遗症。”
阮言勋扭头看他一眼:“什么后遗症?”
“具体的…我也不好肯定,这要看病人自己的状态。”
阮言勋点一点头,发慈悲。
“行了,你先出去吧。”
“是。”
医生忙不迭往外走。
一直到坐上电梯,忐忑的心才终于落回胸腔里。
刚刚病房里的男人是谁,要说不认识,那不太可能……利和堂堂主,B市人亲眼见过的不多,但这的名头没听过的就基本没有了。
他当医生也小半辈子了,虽然尸体见过不少,大场面也见过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看见几十个人,带枪,包围整个医院,禁止所有人外出,直到那个送来的女人被抢救回来。
医生现在想起当时手术室门一打开,那个男人的神情时,还是忍不住后怕得吞了吞口水……得亏是救回来了,如果当时手术失败了……他都怀疑自己会不会被就地干掉。
……
阮言勋静静看着床上的人,许久,走上前。
伸出手,迟疑着,触碰上她的脸。
低到不可思议地体温。
他觉得自己碰到了一块未消融的冰。
……他记得苏南的体温,曾经是温暖的。
“死也不想留在他身边吗?”
阮言勋的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未曾留意到的怜惜。
“既然这样的话…”
他半弯下身体,握起她的手,无名指上,那枚婚戒散发出微弱的光泽,他轻轻地,将它从她手上摘下。
低头,吻了吻她光洁无一物的手。
“…你或许愿意,重新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