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倪裳在众人一瞬不瞬的注目中朝着东宫走去。
新的东宫,旧的爱人,哦不,她每一回见到东宫,都会感叹造物者的登峰造极比之画师的笔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都会情不自禁浮现出新的爱意。
多看一眼,便多生一分爱意。
曲大小姐虽自困于方寸之地,但东宫为她所做的一切,还是透过墙角的微隙和诸熙琳的嘴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激荡起层层涟漪,晕染了手下的画笔。
浓墨无可掩盖,便成了方才一众人围拥在一张肖似东宫的画像前小声议论:
“这画得是太子殿下吗?”
“必然是啊,你们看这清冷萧肃、矜贵从容的样子可不就是太子殿下独有的仪容么,不得不叹,这画师描绘太子殿下之传神比之宫廷画师更胜一筹啊!”
“可是......太子殿下怎么会有胡子呢?”
“画师在唇上添的这一笔实在是有些画蛇添足了。”
有老道的同行自以为看破地得出了结论,漫步出人群,品评一番后将此事定论:
“边陲之地的画师纵使画技高超、传承深厚,但想必不会有什么机会得见东宫太子的真颜吧!”
“一切全凭想象,此画虽肖似太子殿下,但终究差了几分真意。”
“也就只配在这边陲之地博人眼球。”
众人皆以为这一笔之过是执笔者的浅薄,又怎之这一笔的停滞是画师对东宫爱的深沉。
此刻,这名同行也跪在那些济济的人群中,目之所及也是那个正朝他们徐徐走来的年轻女画师,他心中掠过的那些浮想千层都在目光触碰到女画师脸目的那一刻黯然消散。
她孤身行来,袖口攒了长风,窜进了厚厚的凉意,她不以为意甩了甩衣袖,浮动间衣香肆意,是浓浓的墨香,是厚厚的秋意。
众人的注意不曾动摇她眼里的笑意,一路走来,她就那样浅浅不似真人地笑着,东宫太子的名字直言不讳地从她口中溢出,缠绕在风中,如同一个远古壁画中走来的乾西魔咒,让时光静止,让众人翘首,让太子慌乱......
从太子殿下从未有过的慌乱神色中可以看出,毫无疑问,她如斯不同。
她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特例,是他寻寻觅觅想要找寻的人,是他辜负数载光阴想要等的人,是他蓦然回首想要在灯火阑珊处看见的人,是他触手碰触又深恐会消散在梦中的人。
东宫与大理寺卿嫡女的婚约,延了八回。
两年光阴荏苒,新东宫上任后,大力革新,六部的人事和规章几乎改头换面,新的任命时时在上演,新的规章一条接一条的出。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的京都,乃至大雍,尽在东宫的掌控之中。东宫盛年,霸业宏图不过刚刚开了头,但满朝文武和大雍百姓已然可以在东宫的各项革新中窥见几分盛世端倪。
当今用天命开道,废太子凭血脉说话,而新东宫用不拘一格的人才、切实可行的政策、透明公正的税负、宽严有度的法令,让大雍朝天下心悦诚服,让邻邦外敌不寒而栗。
一切都在朝着众人期许的方向前进,那些为此流过的血和泪,值得歌颂并且铭记。
新东宫对父辈选用的旧人和旧制的摈弃世人有目共睹,唯有一条他坚持了:
那便是与大理寺卿嫡女的婚约。
昔日两皇子争一女、曲大小姐红颜祸水的旧闻重现京都城街头,废太子尸骨已寒,新东宫却依旧执着,两年多的坚持绝非一时脑热的选择又或是一雪前耻的执念,让世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究竟这大理寺卿的嫡女曲倪裳有什么样亘古的魅力令坐拥大雍天下的东宫力排众议、执意求娶?
今日,在乾西盛宴上,有人窥见了大雍天下茶楼酒肆中最大的不解之谜。
大放厥词的画师眼睁睁地看着万众瞩目的女子驻足在了自己跟前,他的目光一点点攀附,直到无可避免地触及了她眼中的璀璨,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你......我......”
如此近的距离,足以令他看清她姿容上的每一分卓越和洒脱,也足以叫他听清她语气中略带笑意的几分倔强与挣扎:
“这位同行,方才便是你评论我的画作不得真意吗?”
乾西族有意让乾西壁画名扬天下、后世流芳,受邀而来的宾汇聚了当世名流画师,眼见深远,很多事一点就通。
墙角下的少女虽手握紫毫,但其神色与眼色,在众人面前尽显惊慌,画由心生,很难叫人相信如此恢弘大气的乾西壁画是由其复刻和再创作,画师们揣摩其充其量也便只是个学徒。
曲大小姐一露面,虽然两袖清风,两手空空,但其眉目间的自信与大气与那满墙壁画浑然一体、一脉相承,落在行家的眼里,不用问,便能知晓谁才是乾西壁画真正的主宰。
离得近了,众人得以看清曲大小姐的额角有一条明显的疤痕,割裂了其无与伦比的美貌。但纵使额前鬓发飞扬,曲大小姐亦不遮不掩,令她计较的从来不是脸上缺陷,而只有作品上的瑕疵:
“你方才是说我的画有瑕疵,是因为我无缘识得太子真容吗?”
“画师的执着”催使着曲大小姐在短暂的停留后,快步奔向她此行的终点:
黎王苏怀岷,的薄唇。
她觊觎它良久,在每一个梦回的深夜。
以至于有时候画着画着,神思便如同着了魔,诸熙琳在她耳边说什么其实她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她脑中盘旋的是他珠峰上的湿度与温度。
当年若是那样一张唇,开口挽留,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开口拒绝的勇气。
她对他从来不是潇洒的转身,而只是狼狈的溃逃。
奔向他,靠近她,才是她的本能。
曲倪裳拥抱苏怀岷略显僵硬的身躯,她的柔夷轻车熟路攀上他的颈项,迫使他挺直的脊背为她弯曲。
一气喝成,迫不及待。
一路行来,她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亦读懂了他故作淡定、略有埋怨的疏离,在他来不及做出更多掩饰之前,她在他面前伫足,气息相容,眼神相交,那些不曾被时光淡忘反而被催化的爱意促使曲大小姐脑子一热,踮起足尖将自己香软的双唇奉上......
画有真伪,人有虚实。
曲大小姐想用身体的实际行动告诉东宫太子:
她对他日日夜夜的想念,如同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流露的万千情愫,真真切切。
众目睽睽之下,东宫有些许抵触和麻木,以此埋怨她毫不留情的割舍与别离,逞一时之能,穷尽所有的意念对抗身体的本能,却终究被曲小姐用更多的柔软一一化解。
他越试图抵触,她便靠得越近。
她狡黠地把全身的支撑都放在他身上,他纵使识破她的诡计,却还是不忍心后撤半步。
她仓促献吻,是一场驳斥同行、宣誓主权的示威,他分明识破了,却还是无可避免的沦陷,如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眼前人一句稚嫩的维护,卸下长久以来高高筑起、牢不可破的防线。
曲大小姐在东宫太子身上和心上攻城略地,从来不需要额外的武器。
她的存在,她的出现,她的回眸一顾,于他而言,独具杀伤力。
久攻不入,曲大小姐似乎有些许丧气,流连间轻轻叹出一口气,似乎想要放弃,可太子的爱意被完全唤醒,他绝不能再承受一次,她潇洒地转身离去留给他的无尽孤独。
曲大小姐换口气的功夫,便失却了主动,动弹不得之际,原本的防线溃败如山崩,敌人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的攻势足够让她知晓:
她先前那些撩拨,与储君强大的威势和迅猛的行动力相比,如同小猫的爪爪,绵软好似在挠痒痒。
两年的光阴汇聚成一瞬,东宫的克制功亏一篑,苛责、无奈、孤独、想念和无望的期许变成了无尽的索取和流连,一场突击战变成了拉锯战,孤勇如曲大小姐也不得不打起了退堂鼓,残喘似逃命:
“太子殿下,大庭广众之下......”
东宫横置在她腰间的手徒然收紧、不容许她后撤一步,显然他不认同她为自己找的任何借口:
“倪裳,你知道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啊......”
为时已晚。
她对他是日日夜夜的想念,他对她又何止是日日夜夜的想念。
“请太子纳妃”的奏折堆积如山,东宫顽抗着四方压力,甚至让许多人私下怀疑他们的储君可能身有隐疾。老臣忠臣每每以国本纳谏,哭声从朝阳大殿一路穿行过红墙甬道,可纵使禁宫的红墙难敌摧残,也依然动摇不了东宫太子的决心:
“本宫再说一遍,本宫只立一位正妃,本宫的正妃只能是曲大小姐。”
他用大雍的国本和国运去秉承对她的承诺,态度坚决,言语坚定。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场无妄的赌注:太子的内心早已山崩地裂,他早就放弃了相信她还会回来......
怀中的真切恍如梦境,东宫再度收紧了双臂:
“倪裳,不要再离开我了。”
强悍如太子,内心也会有风雨飘摇的时刻,强权如储君,也会有拼命留却留不住的人。
近在咫尺间,东宫眼中炽热与伤怀都深深感染了曲大小姐,她一时错愕,旋即双手扶上苏怀岷的宽肩攀附在他耳边,郑重承诺:
“不会了。”
满城壁画已成,鲜妍更胜往昔,她孤身走来,鬼斧神工地完成了天赋与时代赋予她的艰巨使命,不负前人期许,无愧后世传承,她终于可以卸下一口气,找一个肩膀靠一靠了。
曲倪裳靠在东宫肩头,爱恋一时浓郁,但她始终记得师父的教诲:
无论何时何境,她先是曲倪裳,才是东宫太子妃。
她能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东西,是东宫太子妃这个高高在上的身份赋予不了的。
好在,太子从不忍心让曲大小姐作出选择:
“我在宫里给你置了一间画室,里面的物件和人事都是我亲自挑过的,以后你还是可以继续画画,朝阙楼也依然为你保留着......”
东宫太子的承诺被曲小姐越来越近的气息打断,她唇角弯弯、语带蛊惑:
“以后我只画你,从没胡子画到有胡子,从黑胡子画到白胡子,好不好......”
曲大小姐嗓音缱绻如撩拨,偏偏东宫经不起一点撩拨。
过往种种,淹没在一个深长且沉溺的吻中......
跪立的众人屏息凝神,眼神与头颅无处安放,最终汇聚于一阵笑声朗朗:
“干柴烈火,果然激烈。”
大庭广众之下,妄议东宫长短之人,想必是不想活命了,众人颤巍着眼睫循声望去,便见一对男女不知何时站在了墙角。
男的伟岸,女的娇媚,一样的瞩目,熠熠生辉间相得益彰。
“注意言辞。”
男的看向女的,责备的话语用的却是十分宠溺的语气。他看向她的眼神,是浓郁得化不开的眷恋。
如今他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地,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无论她得罪的是权贵还是富豪。
“怕什么,雷霆之怒也好,帝王之威也罢,于一个死人而言,都是无用。”
时过境迁,可曲萝衣依然忘不了当初为了给长姐腾位置,东宫让她死得壮烈且仓促,时时回想,依然愤愤。
路云起顺嘴便道:
“那个卑微如斯、受尽委屈的庶女身份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曲萝衣眼眸微挑,那种看人眼色、拿人手短的日子似乎早已远去,她如今回想起过往总是带了几分唏嘘:
如今这般自由自在、日进斗金的生活,仿佛是偷来的。
曲萝衣脸上有几分向往与满足,路云起眼中便多几许担忧:
“这位小姐,甘州军大帅的夫人,再考虑一下不?”
曲萝衣无暇搭腔,她此刻的注意力全被身旁的一幅画作吸引:
画中艳若骄阳的少女横马阵前,调戏着万千敌军,刀兵交错中她恍若神兵天降般,将入侵者带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画师提笔命名:巾帼。
无疑,这是曲二小姐人生的高光,被长姐用精妙的画笔完美的复刻,她汲汲营营的过往岁月竟也有不让须眉的时刻,在乾西壁画可以预期的世代传承中竟然也有她曲萝衣的一席之地。
曲萝衣感动到感慨,可是姐妹俩嫌隙已久,曲二小姐端睨那凝结画师无数心血和笔墨的画作许久,内心虽波涛汹涌,口中却习惯性挑剔:
“这画得很一般嘛,画中的少女还可以更美一些的,鼻子可以更挺俏一些,眼眸可以更妩媚一些,身段也应该更窈窕一些才真实......”
曲萝衣这般不打住的挑剔,显然便是没有吸取前车之鉴的教训。
她滔滔不绝的挑剔声终被一个熟悉的女声打断:
“司空郡主巾帼女将,是不会在意这些外表的描绘的。”
曲萝衣仓促转身,凤目圆瞪望着身后的曲倪裳,后者总有一句话将其溺毙的能力,令其拂袖欲走,便听身后曲倪裳道:
“喂,这嫁妆你还满意吗?”
“如今你富可敌国,寻常物件想必你也看不上啦。可你既然要嫁到这黄沙偏远之地,娘家总要有东西嫁你。”
曲萝衣转身,便见曲倪裳已经转向了路云起:
“无论她将来变成如何脏兮兮、黑黝黝、干巴巴的老太太,都请路将军记住她少时风采、光芒万丈的样子,她嫁你时曾有千军万马为之倾倒,可你却是他最终的选择与坚持。”
“请记住她为甘州军争取到的时机,为家国做出的为数不多但可歌可泣的牺牲,不求路将军永远迷恋她,但请你永远敬之,护之,珍重之。”
路云起看向曲大小姐和她身后的东宫,郑重地点了头。
命运的轨迹百转千回,终究还是曲二小姐穿过了漫漠黄沙,嫁去了大雍之北。而曲大小姐,她与庆阳、甘州、大漠的一场渊源,因黎王苏怀岷而始,也因东宫苏怀岷而终。她陪他一路攀援至高处,也要陪他浸淫京都风云,在所有与自由有关的选择里,他是前提,不是选项。
至此一别,天各一方,曲倪裳笑道:
“嫁人嘛,总要风光一些的。”
这一幅凝聚了曲大小姐无尽期许的壁画,足以让曲二小姐风光一世。
突如其来的感动让曲二小姐有些慌乱:
“喂,说这样干什么,本小姐又不是靠男人活,他要是敢对我不好,本小姐金山银山压死他。”
不过曲二小姐走南闯北几年,见多识广,很快就平复了心境:
“喂,我连命都赔给你们了,不用再送贺礼了吧。”
曲二小姐生意做得大了,倒是越发小气了,手指缝间滴水不漏:
“不过嘛,当初我从家里走的时候,捎带手顺了一样东西。那时我还想好好用她,如今嘛也用不上了,而且看这样子你也用不上了,不如便由我继续保管吧!”
曲萝衣这般言语不明,令在场四人徒生好奇。
路云起忍不住问:
“什么东西啊?”
曲萝衣眼神在东宫和曲大小姐之间巡逻一圈,神神秘秘地道:
“一份他永远都不想你拿出来的东西。”
她说着转头就走,深怕旁人看破她眼中的一点得意和担忧:
“如果哪一天你厌倦了那京都城中城,只要捎个口信给城中随便一家路姓的商铺,官有官道,商有商路,本小姐自有办法带你离开......”
曲倪裳恍然,曲萝衣手里拽着的竟是那份早已被自己忘到脑后的休书。
而且,她竟然以此要挟储君.....
曲倪裳望着路将军和曲萝衣并肩离去的背影,才真的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萝衣,都早已长大,撑起了一派门楣,不再是曲府四方庭院里暗自较劲的两个女孩。时光流逝,父母老去,她们便成了彼此的支撑。
须臾,曲倪裳对苏怀岷说:
“真好,我们都活成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而且,我们没有丢了彼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