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氛围一瞬冷沉下来。

    德公公额头抵着冰冰冷的地面,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听不到墨锦川说话,他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咬了咬后后槽牙心一横道:“王爷若是要出去,便从老奴的尸体上踩过去。”

    “当真?”

    德公公心下一沉,不待感伤,就听得墨锦川冷冷吩咐道:“暗一,将人捆了。”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屋里。

    暗一冷着脸,手中赫然攥着一大捆粗麻绳。

    这种绳子,宋言汐从前见过。

    是罗大哥从前杀猪时用来捆猪的。

    一旦捆实,根本没可能挣脱。

    德公公余光瞥见暗一的靴子,心更是瞬间凉了一片。

    他虽说只是个奴才,可好歹也算是伺候着锦王从小到大的人,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更别提,他年少时还与陛下是同乡……

    德公公闭上眼,充满岁月痕迹的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紧跟着,他听到耳边响起暗一的声音。

    “公公,得罪了。”

    德公公认命地抬起头,闭着眼,一脸视死如归道:“还望王爷给老奴一个痛快。”

    话说完才意识到屋子里太过安静。

    他缓缓睁开眼,屋内哪还有墨锦川和宋言汐的身影,只余拿着麻绳的暗一。

    见他看来,暗一硬邦邦问:“公公是自己来,还是等我动手?”

    *

    坐在羊肉汤摊子前的板凳上,宋言汐看着端着两碗热汤坐下的人,挑眉问:“这就是王爷说的过去回春堂看看?”

    墨锦川自筷筒中抽了双筷子递给她,自顾自道:“城中汤馆不下十家,唯有这家的味道三十年如一日,不曾变过。”

    宋言汐失笑,“王爷才多大,如何知晓三十年前的味道?”

    墨锦川勾了勾唇,不答反问:“你可知,我第一次来边城是什么时候?”

    宋言汐脱口想说十二年前,却又觉得他不至于问她这么简单的问题。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想到什么,有些无奈道:“王爷那时不过几岁,正是少不更事时,怕是早已不记得了。”

    “本王记得。”

    墨锦川看向热锅前忙碌的老妇人,轻声道:“阿婆的儿子曾是言将军麾下的副将,我第一次随着言将军来,是来给她送儿子战死的抚恤金。”

    他垂眸,“阿婆不肯收银钱,留我跟言将军喝汤,那晚热汤咸的难以入口,言将军却喝的一口不剩,我只喝了两口便放下了。

    后来我才知晓,在边城像这种寻常小摊贩,根本用不起昂贵的盐。”

    痛失亲子的母亲,用伤心的眼泪为两碗汤调了味。

    自那之后,年幼的墨锦川便记住了那一口汤的咸味,也在心中暗暗发下誓言,待他长大后必将提起刀剑替那些牺牲的将士们守护家国。

    宋言汐被热汤熏得眼眶微红,轻声问:“我大舅舅和二舅舅的模样,你可还记得?”

    边城的百姓,如今又有几人还记得言家大小两位将军?

    或许,他们都忘了。

    唯有伤痛切切实实落在身上的言家人,始终无法忘记。

    言老夫人这两年记性愈发差,可即便如此,她犯糊涂时也仍会念叨两个儿子的乳名。

    沈轻云说,她这是害怕她遗忘了他们。

    死亡并非是终点,被活着的忘记才是。

    “自然,我府中还收藏着两位将军的画像。”墨锦川撕了半张饼递给宋言汐,面上云淡风轻。

    实则,内心却在后悔刚刚不该多那么一嘴。

    若她随口问起书画收在何处,此前怎么没在书房见过,他怕是不好作答。

    宋言汐看着身形早已佝偻,手上动作却格外麻利的老夫人,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放在了桌上。

    她想了想,开口道:“劳烦阿婆将锅中的热汤烧的滚烫,稍后会有人来喝。”

    阿婆笑着应了声好,凑近一看才道:“姑娘,一锅羊汤哪用得了这么多银子,千万使不得!”

    她费力挺直了腰板道:“我在这儿卖羊汤几十年了,童叟无欺,从来不做坑人的买卖。

    这人呢,就是得行得正坐得直,不然可是要遭报应的。”

    正说着,她像是想到什么般,面带懊恼道:“瞧老婆子这记性,剩下的羊汤怕是不能给姑娘了。”

    “为何?”

    阿婆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姑娘不知道,我家那大儿子别的什么都不爱吃,冬天里就爱喝这一口,我要是不给他多留点到时候他肯定要生气的。”

    宋言汐扯出一抹笑,问:“再匀两碗出来给我们可好?”

    “不成不成。”

    阿婆摆着手,满眼自豪道:“我那儿子啊,是宋将军手底下的兵,这一锅羊汤还不够他跟宋将军两个人喝呢。”

    见宋言汐仍是不肯收回银子,阿婆有些生气道:“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我老婆子说了没有就没有,还能强买强卖啊。

    我儿子跟宋将军打仗那么辛苦,你怎么连口汤都要跟他们抢?”

    阿婆翻脸太快,宋言汐被骂的一愣,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待她回过神时,人已经被墨锦川拉离了羊汤摊,退至一旁不远处。

    冒着热气的汤连同汤碗被掀翻在地,阿婆喘着粗气愤怒道:“你们这些人只知道自己吃吃喝喝,不知道北境的将士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滚,都给我滚!再不滚别怪我拿大棒子打你们出去!”

    她说着,还要去掀旁边的桌子。

    墨锦川忙道:“阿婆勿恼,我们这便走,方才多有得罪。”

    临走前,他扔了个荷包在桌上,权当是赔偿。

    阿婆嘴里原本还在骂“谁稀罕你们几个臭钱”,可抓起荷包时却又变了一张脸,笑呵呵道:“今天挣了那么铜板,可以给儿子做件新棉衣了,这眼看都立冬了。”

    她转身之际,宋言汐听到她碎碎念道:“当兵当兵,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当的什么兵,吃不饱穿不暖的还学人家起义……”

    宋言汐听得心头一紧,生怕她这大逆不道的话传入第四个人的耳中,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与她的眼神对上,墨锦川轻轻摇头,“边城无人不知汤婆早已疯癫,她的话,无人会怪罪。”

    既知她疯癫,为何还特意带她来?

    宋言汐皱着眉,问:“王爷带我来看这么一场,是希望我能治好汤婆?”